十月中旬的大港,晨光总带着点迟疑。东边的天刚洇出层淡金,西侧热电厂的火炬就已经燃了整夜,那簇跳动的红光在晨雾里浮沉,像枚没燃尽的烟头,把半透明的空气染得微微发暖。风里裹着点秋凉,刮过楼下的老杨树,叶子哗啦作响,倒比林阳卧室里那台老旧机箱的嗡鸣要清亮些。
林阳坐在餐桌旁时,筷子在粥碗里搅出细碎的涟漪。白粥熬得糯,米油浮在表面,映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。母亲正把煎蛋往盘子里盛,铁锅沿沾着点焦边,油星溅在灶台上,发出滋滋的轻响——这声音和机箱的嗡鸣、窗外的风声,几乎是这个假期里最常听见的三重奏。
"吃了早餐,我去趟招聘会。"他忽然开口,声音裹着刚睡醒的沙哑,像被砂纸轻轻磨过,"就在区人才市场,去试试。"
瓷盘磕在餐桌的声响突兀地顿住。母亲手里的锅铲还悬在半空,煎蛋的焦香漫过来,混着粥的米香,她眨了眨眼,像是没听清,又像是不敢信,过了两秒才追着问:"你说啥?招聘会?"
"嗯,"林阳抬起头,晨光从他额前的碎发间漏下来,在鼻尖投下一小片阴影,"待够了,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。"
母亲的下巴当真往回收了收,嘴角张了张又合上,半晌才把锅铲重重搁在灶台上,铁与瓷的碰撞声在厨房里荡开。她转身往他碗里又添了勺咸菜,手有点抖,咸菜粒掉在桌布上两颗:"要...要不我给你找件干净衬衫?你那件蓝格子的还在衣柜最上层,去年过年穿的,挺新...对了,我骑车送你过去?"
"不用,"林阳摇了摇头,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,落在门口,"我骑爸那辆二八大杠去就行,正好活动活动筋骨。"
对面的父亲一直没说话,左手捏着筷子,右手搭在桌沿,指尖轻轻敲着桌面。这时才放下筷子,目光慢悠悠地飘向门口靠墙立着的自行车。那是辆老式永久牌,车架敦实得像块铁,漆皮在车把和横梁处褪得最厉害,尤其是横梁中间,有道浅白的痕,像条被岁月磨亮的玉带——那是他从1983年开始,从津南往大港上班,骑了快三十年磨出来的印子。
1983年,父亲刚在大港的炼油厂找到活儿,家却安在津南的老胡同里。那会儿别说公交,连像样的柏油路都少,多半是坑坑洼洼的土路。他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这辆永久牌,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,借着月光跨上车,蹬三个多小时才能到厂子;傍晚下班,又得再蹬三个多小时回来。林阳还没出生时,父亲就骑着它在津南与大港之间往返,车后座载过炼油厂发的福利——秋天是一筐筐红富士苹果,用草绳捆着,果香能飘一路;中秋前后是网袋装的螃蟹,青灰色的蟹壳在车后座晃悠,父亲总怕颠坏了,骑车时格外慢。后来载过襁褓里的林阳,再后来载着背着书包的小林阳,车把上还挂着给儿子买的糖葫芦。
横梁上的黑漆,就是被这三十年的岁月磨掉的。最初是星星点点的磨损,后来被父亲的裤腿、被林阳晃悠的小脚蹭得越来越亮,从深黑到灰褐,再到如今的浅白,像条记录光阴的刻度,在铁架上刻下了三十年的风雨。
父亲盯着那道白痕,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,不是那种敞亮的笑,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,带着点"该来的总会来"的了然,眼角的皱纹都松快了些。他夹起块酱萝卜放进嘴里,慢慢嚼着,萝卜的咸鲜混着粥的清甜,在舌尖漫开时,他才开口:"那车,比你岁数都大。"
林阳低头喝粥时,碗沿的凉意贴着下巴,倒让他想起这两个多月是怎么蹚过来的。从七月拿到毕业证那天起,卧室的窗帘就很少彻底拉开过,大半时间都只留条缝,刚好够屏幕光映亮键盘。他像只冬眠的动物,把自己蜷在那方不到十平米的天地里,扒拉电脑的时间,比扒拉饭菜多得多。
最先翻腾出来的是那些蒙着灰的老片子。《射雕英雄传》找的是83版的,黄日华的郭靖憨得扎实,翁美玲的黄蓉眼波里全是机灵,连江南七怪的吵吵嚷嚷都透着股亲切。他一帧帧地看,连片头那几句"依稀往梦似曾见"的粤语歌词都快背下来了,看到黄蓉扮成小叫花子初见郭靖,总会想起小时候蹲在邻居家黑白电视前的自己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饴。
后来又找《上海滩》,周润发的许文强穿着风衣走在雨里,黑伞压得很低,身后的黄浦江泛着冷光。他就裹着毯子坐在电脑前,看弹幕里有人刷"经典永不过时",有人说"现在的剧拍不出这股劲儿",他跟着在心里点头,顺手把进度条拉回开头,再看一遍冯程程撑着红伞穿过人群的样子——那抹红,比他游戏里最高级的装备特效还要亮。
日本动漫更是挖地三尺。《灌篮高手》的全国大赛篇翻来覆去看了四遍,樱木花道喊"我是天才"时,他总会跟着笑出声,笑着笑着又觉得喉咙发紧;三井寿跪在安西教练面前说"我想打篮球",他手边的泡面汤都凉透了,还盯着屏幕发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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